每一場告別，都在幫助我們面對死亡

2020-07-01

中學同學D，是我整個中學時期最親密的朋友，三十多歲，剛因病離世。6月的某日，收到由她電話發來的一條信息「姐姐已過身了」，之後的兩天，一點消息都沒有。同學表示接受不了，去年在日本見面，健健康康的，現在卻一下子去了。我沒有太震驚，自1月起知道她病了，後來也有些模糊的預感，然而，當我收到信息時，還是有點不真實感。

同學D是一個很獨立的女生，在一般人眼中，她都是堅強、獨立和平和的。多年朋友，大家都沒有見她發過脾氣，情緒十分穩定。朋友們總是笑她無慾無求，唯一喜愛似乎是旅行，周遊列國。中學年代，我們是玩得最近的同學，一行五人，總是形影不離。中學畢業後，各奔東西，各人的路向都不同，甚少聯絡，有時多年才見一次面。2016年我結婚的時候，她已經在日本工作多年，她特別請假回港參加我的婚禮。中學同學，好像就是那麼一回事，日常裡，幾年不聯絡，重要的日子，你會放在心裡，見了面，大家又嘻嘻哈哈，然後大家可能又會嘆一句：「大家還是那樣子沒變」。其實，我想不是我們沒變，只是中學年代那種純粹的關係，那種感情，那種相處方式，已經在大家之間定了型，每回短暫的相處，也是短暫的回到過去。

我是在1月和她whatsapp聯絡時，無意得知她生病回港治療的消息，她只透露了自己腦有事，耳聽不見，腳也不能走，我們隱約覺得她病得不輕，但她表現得很輕描淡寫，像沒事人一樣。她拒絕了我們探訪的要求，說待身體好些，再約見面。我們無從猜測，她到底是什麼病，情況如何，只是大概知道，她不願意多談，不願意麻煩人。

有一個多月時間，我總是在想，有什麼可以幫忙的，也嘗試打聽一些有過奇怪病歷的朋友，是如何走過來的，有什麼不同的治療方法。但是在短暫的信息對談中，能感受到她不願意多談。有一次，我夢見她。在夢裡不斷地尋找她，但她卻避而不見，不管我多努力，都無法見上面。那刻，我明白了，她不願意別人找她，也不願意別人「幫」她。那天夢醒，我把對她的擔心放下了，每個人都有她們選擇面生老病死的方式，我們應該做的，就是尊重。

收到她離世的消息，同學們難過，感概這麼年輕的生命，正當自立自主的盛年。其中一位和她較親近的同學，尤其接受不了她的離去，總是說去年中在日本見她還好好的，也不斷回想她為什麼不想我們知道，她究竟面對什麼。我沒有說太多，我不是不難過，但經歷過父親的離世，外婆的離世，我對生死的看法已經不再一樣。死亡對我來說，既是終結，也是開始。我亦明白了，逝者的人生，如何經歷和面對，是逝者自己的選擇。作為生者，我們該做的是好好的疏理她的出現，為我們帶來什麼禮物，要我們學懂什麼。這是我們和她告別，及懷念她的最好方法。

這段時間一直忙，過了好幾天，我才有時間靜下來，好好地感受自己的情緒。

那天我先為同學D誦經了半小時，再靜坐，感受自己的情緒。那些塵封了，放在內心角落的回憶一一浮現。我這才驚覺，她是我移民來港後的第一位朋友。那時我剛移民來港，入讀中四。自小我都不會主動認識朋友，來到陌生的香港，就更被動了，是她主動和我做朋友。後來，慢慢地，我們有了一個五人的親密同學群組。上學、放學、放假，我的社交圈子都基本上是這幾個人，和班上大部分同學，相安無事但疏離。五個人之中，她是唯一一個在香港長大的人，其餘四人，都是中學年代才移民來港。

這回憶浮起的片刻，我的淚水也跟上湧上來了。我記起了，中六剛開學，爸爸便自殺離世，不久後我即回校上課，好像是隻字不提。其實直到這一刻，我也不清楚，同學們知不知道我家發生的事情。當我靜坐著，回憶又回來時，我既難過，又感動。我從記憶中看見，雖然我沒有跟她們說家裡的事，雖然她們或許什麼都不知道，但是，她們的陪伴原來已經給了我最好的支援。感謝她，在我生命中的出現，陪伴過那最難過的兩年。

靜坐期間，我又回到了那個時期，爸爸的葬禮。我那段間時的記憶，幾本上是模糊不清的，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否有哭，不記得那些天我們在做什麼，只記得某些片段。又記起了，自爸爸離世後，我被遺憾和罪疚感噬，活在對死亡的恐懼陰影下，走不出來。又記起了，去年外婆自殺去世前，我與外婆最後那一段對話。記起了，自己接受心理治療，如何由這些傷痛中，慢慢走出來。

又浮起在不久前的治療中，治療師問我想對爸爸說的話。我發現所有的悲傷、痛苦、自責、遺憾、恐懼，撥開後，其實我只想對他說：「對不起，我很愛你，只是我不懂得如何表達。我尊重你離開的選擇。感謝你，讓我的生命如此豐盛。」

靜坐完結時，淚水擦乾了，我浮起了一個笑容，我在心裡和同學D道別，感謝這一世的相遇，並祝福她，一路順風，願我們最後在彼岸再聚。

昨晚，是她的告別禮，我們同學四人，相約一起出席。席間，我也一直在落淚，這些情緒是複雜的，有難過，有不捨，但也有回憶的感動。完結後，從殯儀館離開，同學四人一路離開，走了二十多分鐘的路，有一陣子靜靜的，我不太想說話，想好好地感受一下這一場告別。然後，我們又次聊起那些過去。

這一年多，面對生死的經歷，我已經明白了，生命是延續的，死亡是結束，也是另一個開始。我們這一生的功課完結了，便開始下一世的功課。生命給予我們一次又一次的機會，直至，我們都了悟我們所需要學習的所有課題。

有時候，我也會問自己，那麼久，我仍然會哭，會難受，為什麼？是我還走不出傷痛嗎？今晚的葬禮，同學D的離去，或許給了我一個短暫的答案。每次面對生死，我仍然能夠深刻地感受到其他人的傷痛，感受到他人的情緒，這些情緒都會與我記憶中的情緒相應，同情共感。但是，我沒有再糾纏在生死的傷痛和悔恨之中了，我不再害怕去面對他人的生死，也不再害怕哭泣，不再害怕那些複雜的情緒。情緒來的時候，我讓它們來，也學會了讓它們走。

祝福同學D，願星光為你引路，一路好走！也祝福她的家人，或許你們必需要走過一段傷痛的路，這段路不容易，但愛會指引我們。❤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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